向阳花开的喜欢
长公主有了身孕,说是我的,小皇帝姐控没药医,逼我负责。
「陛下,臣没那个功能啊!」我喊冤。
长公主身长七尺,倾国倾城,低眸含笑:「八个月后,本宫若没有孩子,唯你是问。」
我摸了摸小腹,酸酸崽,咱们娘俩怕是要完了……
1
光是蜜饯酸果便吃掉了小半个月的俸禄后,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了。
躲躲藏藏在西市找了个赤脚大夫把脉。
老大夫先按左手,嘶哈了一声,又按右手,哎哟了一声,最后看向我。
「姑娘。」
罔顾我一身男装,老大夫语重心长:「你脾胃失调,嗜酸过多,需得少吃些酸食。」
我松了口气:「好的!」
「不然的话。」老大夫捋了捋胡子,补充道,「恐会对腹中骨肉有所损伤。」
我:「……」
两个月的崽,没有一丝丝防备,便在我腹中安家落户了。
掏出所剩不多的月俸,一股脑给了老大夫,再出来时,我手里拎着两包药。
立即回府,生火熬药。
药罐里水才刚冒热气儿,外头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年轻人。
「煜衡,出事了!
「长公主殿前告你,说她怀了你的孩子!」
2
我一生中两个高光时刻。
一是三年前,科举高中,殿试头名。
二便是此刻,跪在金殿,喜当爹娘——我不想给自己的崽当娘,却要给公主的崽当爹。
真真是冤死个人。
身为主掌户部的尚书——底下的侍郎——再底下的文书,堂堂正正九品命官,我能背这个黑锅吗?必然是不可能的。
于是,当着皇帝的面,当着南北府司的面,我矢口否认。
出身寒门的北派官员纷纷为我说话。
「世人皆知,顾大人与长公主最是不和,他这等宁折不弯的青竹君子,必不可能与长公主那样——那样的人苟合!」
出身世族的南派官员表示不服。
「长公主受先帝信任,摄政辅君,你们这群穷腐书生不信服又斗不过,才想出这等下作手段,以男色诱之,堪称卑鄙!」
双方唇枪舌战,一时间能过审的不能过审的,口吐芬香,如同闹市。
「够了!」
小皇帝近来脾气越发不好,眼神阴鸷地看向我:「顾煜衡,长姐此刻就在后殿,你既然不认,可敢与她当面对质?」
来呀,没在怕的!
随着内侍一声「长公主到」,环佩金玉便叮当响起。
长公主一袭红衣缓步驾临。
七尺身长,倾城倾城。
——还有点疯。
3
长公主萧凤仪是个疯子。
十四岁上,被送至漠北和亲,成亲当日,漠北可汗暴毙,漠北各部乱成一团。
她把控幼主,玩弄心计,不过两年光景,兵不血刃地将漠北贵族杀了个干净。
漠北归降,她返回壁月,被特许以公主身份参政。
此后不断蚕食权势,屠戮手足,有七八位亲王直接或间接地死在她手中。
世人敬她更畏她,给她起了个绰号,唤作黑寡妇——心狠手辣,貌美如花。
如今,这黑寡妇竟一口咬定怀了我的骨肉!
且不说我自觉比不过漠北可汗命硬,就单单只讲道理,我女扮男装也没那功能啊!
「看样子,你是不认了?」萧凤仪偏低沉的声音里永远含着两分笑。
「臣与公主,清清白白!」我斩钉截铁。
她轻轻地哦了一声。
「……倘若你与本宫清清白白,那本宫如何得知,你后腰正中有颗瑰色红痣呢?」
我:「???」
「倘若你与本宫清清白白,那本宫又如何得知,你左腿内侧有指甲大小的胎记呢?」
我:「……」
「倘若你与本宫清清白白,那本宫必不会知晓,你左胸心房处那长约两寸的伤疤了。」
我:「!!!」
萧凤仪每问一句,便向我走来一步。
她微微弯下腰,含笑着问:「本宫再问一次,你与本宫到底是何关系?」
我定定看她,眼波剧烈震荡。
大殿之中,静谧一片。
良久,我哑着嗓子说:「臣与公主……珠胎暗结。」
满堂哗然。
4
鸾车之中,暖香浮动。
萧凤仪慵懒地半躺着,一身红衣艳如同星火灼烧,修长的身体不似女子柔弱,也不似男子粗犷,自有一股风情惑人。
我跪坐在角落,一袭青衫叠在红纱上,分外刺眼。
「陛下赐婚,三日后,你便是本宫的驸马了。」萧凤仪单手撑着脸颊,「你可高兴?」
「臣不高兴,但公主一手玩弄了所有人,公主该是最高兴吧?」我平平静静地反问。
「见你如此吃瘪,本宫自然是高兴极了,早知能将你玩弄到这个地步,就不该将你流放三年。
「本宫原以为,将你从天之骄子连贬五级,贬到苦寒之地去,你该心灰意冷,可你没有,反而因功回朝。
「本宫越是磋磨打压你,你越是清冽端正,本宫真的好心痒啊……寝食难安,一直在想,你的弱点到底是什么,却原来……」
萧凤仪支起身子,一根手指勾着我的下巴,吃吃地笑:「竟是个女子呢。」
我扭开脸,沉默不言。
适才在大殿上,萧凤仪说我身体特征,没有一处是对的。
但我却认了。
——倘若不认,她必会找人验明正身,我下场只有一死。
换而言之,她那时便清楚,我是女子,以此要挟,让我自己捡锅主动来背。
「公主。」我转眸看向她,「你当真有了身孕?」
她笑起来,满脸愉悦地反问:「你猜?」
不等我回答,她笑得愈加肆意,炽艳的眉眼仿佛燃烧一般明丽。
我默默注视她,三年不见,这人疯得更厉害了。
5
回到宅邸时,左右没旁人,只有先前和我通风报信的同科好友符钰。
一见面他就急急地问,长公主肚子里的崽是什么时候揣进去的。
「不确定,不好说。」我保守回答。
「这有什么不确定的?」符钰傻了眼,又喃喃地问,「难不成是……」
他倏地抿唇,又担忧看向我:「下朝时,恩师直去了太医院,太医说他胸闷气短,肝火俱焚,针灸只扎了一半,就将你骂了三回,还说……」
符钰欲言又止。
我接替他说:「还说要与我断绝师生关系?」
符钰默然。
我轻笑道:「恩师高居太尉,与长公主不和,他脾气素来不好,只与我断绝师生情分,不是打断我的腿,算开恩了。」
符钰对我的处境很担忧。
杜太尉是北派之首,萧凤仪是南派领袖,我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。
我觉得他多虑了,还以后的日子?此刻我已经走到死胡同了!
药罐子里的药滚了三滚,我对滚滚水雾抓耳挠腮。
我不知道萧凤仪的孩子是几时有的,但我腹中这个,应是两个月前的宫内秋宴……
对那晚的记忆太过模糊,只知道喝醉了酒,浑身燥热。
本能贴近清凉,抱住了一具冰玉似的躯体,又蹭又啃,不肯撒手。
之后种种,全不记得,可以确定的是,我先动的手没错了……
第二天早上醒来,身边空无一人。
我本不敢奢望能逃过此劫,但那日之后,风平浪静。
户部牵连国库,又赶上秋粮税收的关键时节,一忙起来,只把那夜的事丢在了脑后。
谁承想会有「目击证人」。
我摸着小腹长吁短叹。
三日后成亲,此刻落胎,怕是连马都骑不得。
再等等。
萧凤仪既然能怀着别人的孩子嫁我,我为何不能怀着别人的孩子娶她?
投桃报李,她敢我就敢!
6
萧凤仪举着一把红纱团扇,团扇下拴着拇指盖大的珍珠流绦。
绫罗裙尾迤逦在地,满头金饰轻鸣作响,比平时打扮更加隆重,一整个艳色汹涌。
但我对此视而不见,撸着袖子伏案写字。
绮香袭来,萧凤仪在我耳边轻笑:「良宵苦短,驸马不急吗?」
「急。」我笔下不停,目光专注,「这折子十万火急,臣恨不得今夜就递上去。」
「什么折子能让你这般废寝忘……『臣参:摄政长公主大婚用度逾制铺张』。」
萧凤仪一字一句念完,笑意骤扬:「大婚当夜,驸马竟想弹劾本宫?」
我看向她,认真说道:「臣虽九品,也属京官,本就有弹劾之权。」
「九品想递奏本,需经上峰,再经府衙,过六部,进内阁。」萧凤仪兴致勃勃,「而本宫,统领内阁,驸马这奏本最终是要交到本宫手上的。」
「臣知道。」我收回视线,认认真真往下写。
「知道还要写?」萧凤仪兴高采烈地问。
「要写。」我边写边说,「公主若驳回,臣继续写,公主若再驳回,臣就等,等陛下来年大婚亲政,再行弹劾。」
「为了治罪本宫,真真辛苦驸马了。」萧凤仪声音中透着莫名兴奋。
「不只要治你的罪。」我从奏本下拿出另一本来,「这是臣的请罪折,你我夫妻一同承担。」
亲是两个人成的,萧凤仪什么罪,我就什么罪。
见我这般干脆利落,萧凤仪开怀发笑。
「不愧是你,顾煜衡,本宫没看错你,你真是,真是——」
真是什么,她没有说下去。
那双凤眸深处,灼灼黑亮,像野兽看见了猎物,欲要吞噬的模样。
两份弹劾的奏折写完,外头传来了三声梆子响。
三更了。
「驸马。」萧凤仪扇尾流苏慢慢擦过我脖颈肌肤,笑声惑人,「可要洞房?」
我攥紧了笔,脸色僵硬。
7
洞房花烛夜,我被萧凤仪步步逼迫,一路退到了床边缘。
忍无可忍,喊出了句:「您看臣有那功能吗!」。
萧凤仪笑声不止,俯身靠向我:「那功能,驸马没有不要紧,本宫有就成了。」
我错愕。
萧凤仪执起我的手,沿着她瑰丽的五官,轻柔抚摸。
肤若凝脂,眉眼绝色。
我怔怔地不知所措,手指摸到了她的眉眼,摸到了她的鼻唇,摸到了她的下颌,还摸到了——
喉结!
我整个人如遭雷劈。
「你是男人!」声儿都吓劈叉了。
萧凤仪笑得开心极了:「壁月第一才子可以是女人,壁月长公主为何不能是男人?」
我:「……」合着咱俩一对卧龙凤雏呗?
壁月王朝实惨。
但,等等——
萧凤仪是男人,萧凤仪知道我是女人。
我忽地抓住他的手腕,整个人扑了过去。
萧凤仪笑声惑人:「驸马急了?」
桃李绮香,冰肌玉骨。
错不了了。
「两个月前,中秋夜宴,你在何处?」我质问。
那晚是寒门北派的宴席,我看在恩师面上参加,萧凤仪并不在场。
萧凤仪慢慢凑过来,捏着我的下巴,嫣然一笑:「本宫,在一个小色鬼的床上。」
我只觉得天灵盖上,轰隆隆的闷雷声响个不停。
两个月的身孕分明是感觉不到胎动,但我却有种肚子里的崽在跳舞的抽搐感。
8
算盘噼里啪啦响个不停。
户部班房里,我的桌几在最角落。
正午时分大部分同僚都出去用膳,唯有我还在清理烦冗的旧账。
与萧凤仪的大婚已经过去三天了。
这三天里,我真真实实体会了什么叫人间地狱。
萧凤仪作天作地,疯癫成性,洞房之夜对我百般勾引。
我顾忌身孕更顾忌他,自然是不愿意上钩的。
萧凤仪也不恼,反而忧伤对我说:
「当初驸马强压本宫,本宫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,就这么失了贞洁……」
绝色美人催泪哽咽,多么令人心动的一幅画。
我胳膊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,一退三四步,打死不跟他同床。
最后是睡在了屋子里的软榻上。
一连睡了三天。
……我越是抗拒,萧凤仪看我的眼神越是邪肆,仿佛猫逗老鼠。
来回蹂躏,充当乐趣。
累。
太累。
我人在叹气,账却没耽误算。
符钰进来时,我一本账已算到了最后几页。
「煜衡。」他看着我不太好的脸色,「新婚燕尔,你怎么这副样子?」
「一言难尽。」我挺着苦瓜脸色,「我算是明白,为何才三年不见,恩师老了那么多。」
与萧凤仪斗,不老才怪。
符钰把公文放在我案几边:「这是你发往吏部的公函,被打回来了。」
公事不顺,我立即问:「为何打回来?」
「说是,格式不符,印章落歪了。」符钰回答。
我拿过公函看了几眼,顿时皱眉:「扯淡!」
格式正确,公章板正,一点问题都没有。
符钰苦笑:「吏部是北派统辖,你是南派驸马,你的公函自然会被区别对待。」
我一拍桌子,满目恼怒:「什么南派北派的,都是在为君国百姓做事,只为区区派别归属,就不干实事处处找茬,对得起寒窗十载一身功名吗!」
符钰叹气:「这话你和我说没用,南北两派对立快十年了,如今你的身份……煜衡,你还是辞官吧,左右不过是九品小吏,当驸马领五品虚衔不比如今更好?」
「辞官绝不可能。」
我想都不想就说:「读书明理,兼济天下。我一生所求,不过是有所作为,九品也好一品也罢,只要是官,就该做当官者该做的事!」
扯过公函,我大步走出门去。
9
六部班房相互之间离得不算远。
推开吏部班房的门时,正好看见三五个官员聚在一起喝茶嬉笑。
「哎哟。」有人看见了我,嬉皮笑脸,「这不是咱们的小师弟顾大人吗?」
「小师弟是你能叫的,叫驸马爷。」另一个咯咯嘲弄,「人家可是皇亲国戚,跨凤乘龙呢。」
不理会他们阴阳怪气,我将公文放下,沉声道:「秋收已毕,户部整合出各地方税单,烦请诸位用印归档。」
假模假样的笑声不绝于耳,回复我的,依旧是格式不对印章不符之类的话。
我攥了攥手指,两步冲过去,薅住一个人的衣领:「再问一遍,公函收还是不收?」
那人吓了一跳,结巴道:「你,你还敢动手!」
倘若换在三年前,我初出茅庐,必不可能做这种事。
但被流放燕州这三年,在北境蛮荒之地,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活不下来。
于是,我收紧了力道。
那人明显觉得呼吸不上来,挣扎咳嗽:「我,我收,收还不成吗,你撒手!」
我一手将人拎着,甩到椅子上,站在班房中,冷眼看向余下的人。
「以后我的公函,谁敢设卡搞事,我就找谁算账!」
说完,我重重冷哼,扭头就走。
「顾煜衡,你敢在吏部动手,我非参你不可!」
参就参。
怕你啊!
10
户部的账簿永远算不完。
我离开帝都三年,三年旧账堆积成了小山。
内侍已将班房的蜡烛换了两根,我还在研究下午时的一笔烂账。
内侍一边换蜡烛,一边娇笑:「您可真是勤政,散职都快两个时辰,就您还忙着呢。」
我唔了一声,敷衍回应。
「驸马,您不急着回府吗?」内侍问。
「公主又没账本重要。」我随口回答。
内侍「呦」了一声,不敢再说话,小跑着出去了。
萧凤仪的恶名人人畏惧,怕不是很快能止小儿啼了。
面前五个算盘,我上下拨动,默默计算着一国庞大的国力。
门被轻轻敲了几声,我抬眼看去:「易辞?」
长公主护卫直挺挺站在门边,朝我施礼:「属下接您回府。」
「今夜不回去。」我低头继续算账。
易辞话少,也不劝我。
翻了两页账本后,我忽然一愣。
好香……
我吸了吸鼻子,猛地抬眸。
月上中天,照了一地银亮,红衣潋滟的绝色美人笑吟吟走了进来。
啪。
错愕之下拨乱了一颗珠子。
我啊地低头:「完蛋了……」
算了好几个时辰的账,千万可别因为这一眼惊艳……惊吓,就白费了呀!
萧凤仪见状,顿时笑了起来:「驸马慌什么,本宫又不会吃人。」
仔细鉴别了半晌,我小心将其中一把算盘的珠子推了回去,才松了口大气。
记好账,我重新看向萧凤仪,头疼心累。
「公主,臣让易辞带话给你了,臣今晚不回去,要通宵理账。」
萧凤仪拿起一本账,美目瞄了一眼:「在驸马眼中,账本比本宫重要?」
「不然你以为呢?」我下意识问。
萧凤仪冷笑,手挪了挪,那账本离蜡烛火苗咫尺而已。
「别!」
我大喊了一声,盯着那作恶的漂亮手指和那本无辜账簿,想都不想就喊:
「账簿没有公主重要,全天下公主最重要,臣眼中都是公主公主和公主,没有旁的,你别烧啊!」
惨叫声中夹杂着恶劣的笑,萧凤仪丢下账簿,抬手将我从椅子上抱了起来。
「公主!」我惊喊。
「别叫。」萧凤仪低头看我,「外头下雨了,第一场秋雨,你寒症重,不宜涉水。」
我一怔:「公主还记得臣有寒症?」
那是在燕州时得的,每每秋雨过后,浑身上下就如同时节到了,一丝热乎气也没有。
萧凤仪笑而不语。
走到门口时,我挣扎起来:「不行,公主抱臣,被瞧见了怎么办?」
「本宫抱你,抑或,你抱本宫。」萧凤仪睨我,「选一个。」
杠我?
我硬气不减:「臣抱公主!」
11
萧凤仪比我高出两个头。
我虽在燕州时体锻出了些力气,但要抱他……
被放下来时,我双脚沾地,下一瞬就跑出了门。
「我才不抱你呢!自己走自己的吧!」
我就跟后头有鬼追一样,嗷嗷狂奔,跑上了停在户部大门外的鸾车。
一进车厢,温暖袭来。
呼~
我泄了口气的同时,也揉了揉鼻子,全是萧凤仪身上的香味儿……
等萧凤仪也上了车,我挪着屁股,靠在车窗边。
萧凤仪不跟我计较,马车微微晃动行驶后,他说:「把鞋脱了。」
我一双步靴踩水湿了大半。
缩了缩脚,我干笑:「不用了吧……」
「嗯?」狭长的丹凤眼扫了过来。
惹不起惹不起。
我默默脱了一双鞋,露出穿着麻布袜的脚。
被微凉的手握住脚踝时,我差点跳起来:「公主,你干吗!」
萧凤仪不说话,褪掉麻布袜,拿了布巾擦干我的裸足,然后塞进新棉袜中,再塞进新缎鞋里。
锦缎鞋被提前熏过,暖意自脚底板直冲脑瓜门。
我打了个激灵,嘶了一声。
「寒症最怕足底凉。」萧凤仪淡淡道,「明日起,你多带几双鞋去户部备着。」
我没说话,只盯着那双漂亮的鞋看。
看了半晌,忽然问:「这鞋,很贵吧?」
「不知道。」萧凤仪理所应当不会知道一双鞋的价格。
「……很贵。」我摸了摸鞋面,低声说,「蜀锦一尺便要百两银子,绒棉一两也要上百银钱,单单这双鞋,就抵了臣两年的俸禄呢。」
「你想说什么?」萧凤仪睨我。
我双臂抱膝,歪头看他:
「臣是孤儿,寒门出身,没有家世依仗。
「一路走来,虽然困苦,但臣觉得臣是个正直君子。
「入奢易,入俭难。
「公主,臣不想被腐化,能不能让臣只做自己呢?」
不是长公主的驸马,不是皇亲国戚,是我自己。
虽不富裕奢靡,虽然古板笨拙,但品行高洁宁折不弯的顾煜衡。
12
「易辞。」萧凤仪面无表情地喊人。
「属下在。」易辞在车外回应。
萧凤仪望着我,淡淡道:「回府后,告知管事,驸马衣饰,皆不特制。」
「谢谢公主!」我眼睛都亮了。
萧凤仪手指蓦地一缩,仿佛感觉到什么,冷笑道:「……你最好能给本宫一直保持这傻憨端正,哪天你若变了,本宫第一个杀了你!」
「公主,你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的,权力越大,越要克制凶性。」
我良心规劝:「不然死后容易遭报应。」
「本宫还怕报应?」萧凤仪眉眼邪肆,「本宫只怕报应不够,那就太无趣了。」
下车时,我先一步跳下来,想了想,回头朝车门伸出了手。
一只柔夷搭上来,我抬眸便瞧见萧凤仪含笑的眸。
咳。
忍着心中那一跳,低头将人扶下车。
晚上我照例睡在软榻上,翻身时,看见床上模糊的影子。
一边说着要折了我的傲骨当柴火烧,一边又说我敢摧眉折腰就杀了我。
真是个矛盾又任性的家伙。
这样人,能当娘亲吗……我摸了摸小腹,很是发愁。
原本打定主意不要这个孩子,现在知道孩子的母亲(?)是萧凤仪,竟有些犹豫了。
或者,再等等?
反正户部的事永远忙不完,我也确实腾不出空来处理这块肉。
嗯。
那就,再等等!
13
第二天一早,天还没亮我就醒了。
抻着脖子看床里还在睡的萧凤仪,蹑手蹑脚穿好衣服,洗漱完直奔账房。
将不太沉的小荷包递了过去,我笑着说:「这是我为官几年攒下的俸禄,日后我的一应开支都按这个开销。」
账房恭敬收下。
我挠挠头,说:「假如有剩余,公主也可以用……」
当夫君的,万不能亏待了发妻。
秋雨过后,天气骤地凉了下来,我打一会算盘,就搓一会手。
符钰慌慌张张跑进来时,大气都喘不匀:
「煜衡,出事了!」
我昨天在吏部发了狠,今早吏部参我的奏本便送到了内阁。
吏部、户部两部尚书都被叫了过去。
「……我呢?」我指了指自己。
被参奏的人是我,怎么去的都是旁人。
符钰意味深长道:「此事牵连不小,你已是无关紧要的人了。」
小打小闹一番,又算什么大事。
只不过是有人小题大做,要趁机兴风作浪罢了。
不顾符钰劝阻,我沉着脸色闯进内阁。
两部尚书、杜太尉、萧凤仪,有头有脸的都在场。
萧凤仪噙笑着问:「你来做什么?」
「臣来请罪,也来问罪!」我朗声说道。
「臣请罪,是臣先动的手,胁迫了吏部两位管事。
「臣问罪,为何两位管事身为朝廷命官,却要恶意延误臣的公事?
「臣请罪,臣一个九品小吏,违规擅闯内阁。
「臣问罪,为何臣区区九品,焚膏继晷,恨不能将性命也放在国事上,而诸位一品,乃至超一品的高官贵胄,却有空闲勾心斗角?」
两问两请,每个字都说得无比响亮。
眼瞅着杜太傅蹙眉,萧凤仪兴奋,我却毫不畏惧。
坦坦荡荡,清清亮亮。
14
夜凉如水。
我双手揣在袖口里,没个形象地缩着肩膀走出班房。
户部衙门外,照旧停着鸾车。
萧凤仪懒倚着,面前是不算小的棋盘,上面黑白交错着不少棋子。
鸾车行驶了好一会儿,萧凤仪也没看我一眼。
在内阁时,我对他毫不畏惧,单独相处时,我却畏畏缩缩。
想来,我大约是有些惧内的……
「咳。」
我清了清嗓子,没话找话:「公主,自己与自己下棋忒是无趣,可要臣陪你一起下?」
「驸马今日闯了大祸,还有心思与本宫下棋?」萧凤仪垂眸问道。
「臣是闯了祸,可臣也领了罚。」
一人赔了半钱银子,外加诚恳致歉。
道完歉,我认真补了句:「再卡公务,下回还敢。」
「驸马是在与本宫说笑吗?」
萧凤仪笑着抬眼看我:「你今日那番话,是将自己所属的户部,与本就有龃龉的吏部,连同你的恩师杜老狗一同得罪了个遍。」
原来是在说这件事。
我沉默了一下后,说:「臣没错。」
他们抓住了一点由头,无限放大,攻讦倾轧。
我若不知道便罢了。
但我知道了,且此事与我有关,便不能视而不见。
萧凤仪低低笑了起来,发上华丽的步摇叮当作响。
「公主。」我定定看他,重复了一遍,「臣没错。」
他俯身过来,一张脸埋在我颈边,笑着,叹着:「傻驸马……真是个……」
是个什么,他没说。
但我猜大约是憨憨,古板之类的恶评。
也不是只他一个人这么说过我,早习惯了。
我手臂动了动,犹犹豫豫中,还是搂上了他一把细腰。
「你说我今日得罪了恩师他们,不包括你吗?」
……他肯定是理解我,支持我,赞同我,所以不怪我。
萧凤仪倏地笑了:「本宫是你三年前便已经得罪完了的。」
我小声地「呿」了一下,缩回手。
「嗯?」萧凤仪拖长了声音。
默不作声又搂了回去。
萧凤仪像只大猫,随着马车晃动,薄薄的红唇在我颈边欲亲不亲,欲蹭不蹭。
「公主……」我想躲又躲不开,肌肤酥麻酥麻的。
「呆子。」他笑着骂了一句。
还不如憨憨古板呢……我默默不开心。
15
事实证明,萧凤仪说得很对。
那日之后,户部没人搭理我,吏部看我更不爽。
恩师门下出身,往日称兄道弟的,见我都躲得老远。
除了符钰。
符钰待我还是一如往昔,甚至比以往更亲密了几分。
「你素来不与南派门阀亲近,如今也彻底与北派撕破了脸,只怕再难晋升了……
「可惜了,壁月开国二百余年,唯一一个三元及第,算学无双的顾煜衡……」
符钰又是一声叹。
正说着,七八个内侍鱼贯而入。
「内阁奉陛下拟旨。
「查,户部正九品,文书顾煜衡,燕州任上三载,政绩卓绝,勤勉躬亲,擢升为正七品,任户部掌事,钦此。」
黄澄澄的圣旨铺开,我与符钰跪在地上,相互看了一眼。
就……有点蒙诶。
小皇帝还未亲政,圣旨都是由内阁拟定,换句话说……
我仔细看了看圣旨上的字迹,悄悄抿嘴,偷偷乐。
是他的字没错了。
不知是不是错觉,我那名字,尤其比旁的字工整好看得多。
「看来,做驸马是有些好处的。」符钰淡声说,「你在燕州的政绩换了回帝都做官的机会,如今又连升两级。」
「与驸马有什么关系。」我浑不在意道,「我在燕州的功绩,足够做侍郎了。」
「哦。」符钰浅应。
握着沉甸甸的圣旨,我难掩激动。
从今天起,我不是九品小吏,是七品芝麻——顶顶好的一颗香芝麻!
升官,此时此刻,有。
发财,俸禄上涨,有。
娶妻,壁月第一寡……疯……美人,有。
生子,正揣着呢,有。
我可真是古往今来最大赢家。
嘿。
咬着指甲的手指被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。
我鼓着脸看萧凤仪:「疼。」
「要笑便笑,别像个了偷了油的老鼠一般。」瑰丽的长眸横了过来,「手里还有墨渍,也不怕中了毒。」
「公主。」我腆着笑坐在他身边,「今日那圣旨,是你写的吧?」
「你说呢?」他反问。
「是你写的,你的字迹我认得。」我说,「燕州时,你写信来骂过我,一看便知是你的。」
他握着我的手,拿帕子慢条斯理擦着墨迹:「是本宫写的又如何?」
「也没啥。」我笑嘻嘻,直白白,「就高兴呗,特别高兴。」
他望向我,也笑了:「堂堂三元及第,只会说大白话?」
啊,要文雅的啊……
也容易。
我得意忘形地抱着他的手臂,晃啊晃地:「蓬山漫漫青云路,有凤来仪交相顾,交相顾,交相顾,云中锦书来,谁寄?吾妻语,吾妻书,吾妻——」
我抿着嘴角,小声说:「吾妻,萧凤仪。」
怀中抱着的臂弯绷紧又绷紧,那玉碎昆山的低沉声音哑得厉害。
「……你哪里学来的这些?」
「燕州时。」我不好意思地把脑门抵在他肩上,「偶尔,会看话本子……」
萧凤仪:「……」
良久后,他说:「以后,多看些,多说些。」
16
长公主爱听甜言蜜语。
尤其喜欢听我说,他是我妻子这样的话。
性别有点错位……但又觉合情合理……
思来想去,可能是因为他那样艳色无边的容貌,以及恶劣疯批的性格,就该被捧着被惯着。
千娇万宠,当公主一样对待——他本也就是最大的长公主。
甜言蜜语对我来说不算什么,张口就来,但我也有难以启齿的秘密。
肚子这颗蛋,孵了快三个月,再瞒也很难瞒得住。
我决定找个机会,告诉他。
可还没等机会来,意外便先一步发生了。
秋冬交际,碎雪混着冰雨,冷意刺骨蔓延。
我打着一把伞,瑟瑟发抖地站在廊下,手里一沓公文被水汽浸得发软。
六部尚书的联会,延时了近一个时辰。
我急于见兵部尚书,商榷入冬后,要拨付前线军士的粮饷冬衣。
可六部尚书归属不同派系,只要聚首,必然要针锋相对。
言语间阴谋诡计,实际上不干正事。
「顾大人。」
门里走出了一个官吏,对我说:「里头还要好一会儿呢,你若是不急,最好明日再来。」
「眼下就要立冬,帝都已经这样冷了,北境怕是更冷。」
我蹙眉说:「多迟一日,数万的军士便要多挨冻一日,你我身上是棉衣,他们身上是硬铁。」
且国事繁冗,不处理完这一项,如何有空闲推进下一项。
今日事,今日毕,向来是我的准则。
又站了半个时辰。
雨雪越发大了起来,寒意自脚底往上窜,小腹隐隐坠痛。
我眉心紧皱,有些站不住了。
拦住一个要往里送热茶的人,我低声说:「你进去问问,还要多久结束。」
那人诶了一声。
好半晌出来时,他小声说:「里头怕是没完,正掐得欢呢,顾大人……顾大人?」
眼前阵阵发白,腰腹疼得愈发尖锐。
我一把抓住他,急声道:「劳烦——长公主,请他来,快!」
撑不住那股疼,我丢了伞,靠墙蹲坐。
一手死死抓着公文,一手紧紧按着肚子,耳朵里嗡嗡地响。
等视线之中有一道红影闪过时,我下意识伸出手,也不知道抓没抓住,便彻底晕了过去。
17
「……驸马有寒症,如今又遭了冷,幸好她体魄康健,又曾服过诸多良药,才不至于流产……
「臣是长公主的心腹,必会竭尽全力,保住公主与驸马的骨肉……」
……
再醒来时,眼前恍恍惚惚,看见了绣工精致的床帏,以及——我那杀气泛滥如阎罗王的娇妻……
见我醒了,萧凤仪淡淡扫了过来。
一眼。
就那么一眼,我后脊梁骨都颤了三颤。
「驸马真是好本事。」
他慢条斯理地夸我,我害怕。
「驸马也是好胆量。」
他轻描淡写又夸我,我好害怕。
「是本宫糊涂了,本宫愚笨了,本宫……」
「凤仪!」我忽然喊他。
从未对他直呼其名,如今顾不得更多。
见他不说话,我果断起身,一把抱住他:
「咱们有孩子了。
「我要做爹爹了,你要做娘亲了。
「等孩子生下来,我教它识字算学,我教它做人道理,我教它……
「我反正什么都教,什么都管,什么都——」
耳朵倏地被拎住。
不太疼,但我直接被吓没了动静。
「说啊。」萧凤仪柔声低沉,眼中冷漠如刀,「怎么不说了?」
「公主……」我跟被掐着脖子一样,悄摸摸地低头,「臣,知错了。」
「太医说你有三个月的身孕,三个月,你必是早已清楚,却瞒着本宫到了现在。」
我头铁地小声说:「也不是瞒你,只是没找到好时机与你说……」
「顾煜衡!」
骤地寒下去的声音不复微哑,杀气腾腾:「你到底是没时机说,还是抱有永远不与本宫说的念头?」
永远不说,那便是趁他不知道,将孩子打掉。
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。
「公主,臣并不想伤及你的骨肉……」
「你以为本宫在乎的是孩子?」
不等我回答,萧凤仪寒声道:「本宫从不在意他人,即便血亲骨肉,本宫也毫不垂怜,本宫气恼的,是你!」
我眨眨眼。
「你满眼尽是国事百姓事天下事,为此奔波辛劳,不惜以性命前途去拼。
「怀了身孕对你而言,是最小的小事,漠不关心全不在意。
「本宫猜,你原想着不要这孩子,因为你不知道这孩子的生父是谁,不如干干脆脆落了胎。
「而后没有空闲处理,再加上与本宫成亲,知晓本宫是她的父亲,又与本宫有了些夫妻温情,便想着留下它。
「只需或早或晚,与本宫说上一声就成。
「可是顾煜衡,你眼中,你心中,本宫究竟有几分重量?
「此事竟不值得你一点惶恐、一丝紧张、半分为难!」
我哑然不语。
萧凤仪说的,都是事实,将我心事摸得一清二楚。
半晌后。
我轻声说:「公主是臣眼中的一颗明耀星辰,孩子是臣血脉延续的一点骐骥,但是……臣心中还盛着日月乾坤,黎民江山。」
18
萧凤仪不在乎孩子,他在乎的,是我心中,他的分量太轻。
他觉得,我应该为有了我们的孩子,或左右彷徨,惴惴不安,或欢天喜地,幸福开怀。
但我都没有,我只是按具体情况,为孩子,为他,做了具体安排。
他忽然明白了,我心中最在意的,根本不是他。
于是,他作得更加厉害。
先后惩处了六位侍郎,将两位御史贬出帝都,斥责六部尚书,甚至抓了其中两人丢进大牢。
罗织罪名,牵连甚广,下一步便要开刀杀人。
一直以来,杜太尉的北派似乎能与萧凤仪的南派碰上一碰。
可如今才惊觉,两人手中的权力,根本不是一个量级。
「你闹出这样的阵仗,无非是想引起本王的注意!」——不知为何,我忽然想起话本子里的这句话。
王爷注没注意不好说,驸马是真真切切注意到了。
安神香弥漫室内,萧凤仪侧躺在软榻上,单手撑着一侧太阳穴,微微蹙着眉。
像是睡着了,但我知道,他是在心烦意乱。
察觉到有人进来,他阴沉道:「滚出去。」
「公主,是臣。」我走到他身前。
萧凤仪眼睛不睁,只淡淡道:「更鼓还未敲顾大人就回来了,怎么,公事不要紧了?」
我摸了摸鼻尖:「今日是冬至夜,帝都城有闹市,臣特意早些回来,想同公主一起去看。」
萧凤仪缓缓睁开眼,冷淡望向我:「不去。」
这,好像哄不好了啊……
我绞尽脑汁想了又想,想不出能说服他的办法,只好低头绞着手指。
「书呆子!」他沉着声说,「本宫说不去,你就不能再多劝一句?」
有戏?
我朝他眨眨眼:「那公主去吗?」
萧凤仪没好气瞪我:「本宫不去!」
那双漂亮的红唇抿了一下:「……本宫若不去,你怕是要立刻回户部算账吧?本宫偏不让你称心如意!」
去之前,萧凤仪拿了条毛绒的大氅,给我披上。
又亲自弯腰,把一双缀了狐狸毛靴子套在我脚上。
「公主,你先前答应过臣的……」
「你有寒症,又怀了身孕。」萧凤仪冷眼,「想做你自己,也得有命在才行。」
19
帝都城繁花似锦,夜市中人挤着人。
被推搡了两下后,一只手忽然被握住。
我看向身侧,萧凤仪照旧冷着一张脸,广袖之下,玉似的手紧紧牵着我的手。
或许穿得足够多——我不但身体暖,心里也熨帖得紧。
我问:「你以前来过这么热闹的地方吗?」
「我从来不喜热闹。」萧凤仪冷言冷语,却在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起时,问道,「那是在做什么?」
我看了一眼:「猜灯谜呢,要去看看吗?」
「有什么可看的……」他冷哼。
我笑了笑,与他手牵手挤进了人群中。
原本是看别人猜,但萧凤仪一听老板夸猜中那人「才思敏捷」,立刻不高兴了。
「我夫君才是壁月第一才思敏捷之人,在她之下,皆是蠢物。」
趾高气扬,张口就来,拉得一把好仇恨。
我只能硬着头皮,把灯谜挨个猜了一遍。
每猜中一个,他眼中的华光便亮上一分。
老板先是满脸不屑,紧跟着惊愕不已,最后感叹再三。
将最终奖励,一个织锦荷包摘下来,笑着递给萧凤仪:「娘子的夫君果然聪慧得紧呢!」
萧凤仪扯过荷包,低头往自己腰带上挂,哼道:
「真是俗物。」
四体不勤的摄政长公主,怎么也挂不好荷包。
我无奈接手,给他拴好后,小声说:
「民间的东西,若是不喜欢,你回府扔了也无妨。」
一个带着杀气的大白眼就射了过来。
我:「???」
猜灯谜不远处是射箭的摊子。
挂在最上头的奖品竟也是个荷包,只是颜色素了些。
萧凤仪远远瞧见,直勾勾就奔着射箭摊去了。
「公——凤仪。」我扯了扯交握的手,低声说,「射箭,我是真不行的。」
「百无一用是书生,我也没指望你行。」
萧凤仪站在射箭摊前,拿起长弓,瞥了我一眼:「看清楚了。」
他单手持弓,一手拉箭,红衣之下,臂弯蓄力。
美丽的眉眼间,一派凌厉孤傲,弓弦已张开到了极致。
我蓦地觉得,自己的呼吸也有些紧绷。
下一瞬,只听破风嗖嗖,箭矢射出。
靶心上,白羽箭尾颤颤不止。
「好!」周遭立刻有人鼓掌。
萧凤仪连发六箭,每箭必中。
直到最后一箭,因蓄力太满,生生射穿了靶心。
随着咚地一声,半支箭矢,没入木柱。
原本喊着「好」的路人,已尽数看呆了。
「将荷包取来。」萧凤仪撂下长弓。
老板咽了咽口水,递过荷包时,忍不住说:
「娘子这般容貌,又有如此神力——莫不是天上的神仙……」
萧凤仪回也不回一句,胡乱将荷包在我腰带上,冷声对我说:
「民间的东西,你再不喜欢,也不许扔了。」
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荷包,又看了眼萧凤仪的荷包,小声说:
「……这好像,是一对呢。」
「什么?」他没听清。
我立刻摇头,抓着他的手。
心随意动,酥酥麻麻。
赢了两个荷包,萧凤仪心情好了些,脸色不再那么阴沉。
在路过一个首饰摊前,他甚至还有心思调侃我:
「你看人家当夫君的,还知道给妻子买礼物,你就只会送我白来的破荷包,人人说我绝色倾城神仙下凡,你再这么不把我当回事,我早晚——」
正巧街边一对小情侣也在说笑,少女娇哼着说:「再欺负我,便不要你了」。
萧凤仪正好听见了,有样学样:「早晚不要你了!」
我一喜:「还有这种好事儿?」
「你试试啊。」萧凤仪笑着睨我。
我跟着他一起笑,边逛边想他的话,也确实……他摄政辅君,富有半壁江山,我却连个像样的礼物也没送过他。
再怎么说,我也是当夫君的人……
「凤仪。」我拉住他,说,「我想吃枣糕,在后头的摊子上,你等我,我买了回来找你。」
说完,不等他回话,就扭身跑了。
一气儿回到首饰摊,指着其中一条缀着银铃的细链。
「这个,我要了!」
捏着小小麻布袋,大冬天的脸上滚烫,脚下却迫不及待地往回走。
行人绰绰,瞧见那袭火一般的红裙时,我脸上都是笑。
「凤——」
开了口,声音却卡在了嗓子里。
萧凤仪面前,站着个从未见过的年轻男子。
白衣若雪,墨发似瀑,容颜温和俊雅,看萧凤仪时的眼神尤为澈亮。
这一白一红两人,同样天人之姿,同样风华绝代。
萧凤仪笑着看他,如同当年看我一般。
兴趣盎然。
20
萧凤仪虽是公主,可其实是男子。
他是男子,是男子,是男子呢……
我反复在心里念了几遍后,重新将笑容挂在唇角。
「凤仪!」我喊了他一声。
在萧凤仪转头时,我搂上他的腰。
「凤仪?」那人扬眉笑道,「姑娘的名讳,竟与当朝长公主同名呢。」
「他不是姑娘。」我淡淡道,「他是我妻子。」
「……哦。」
那人的眼神,在我和萧凤仪的头顶扫了扫。
萧凤仪比我高出许多,单看外表,这样的夫妻属实特殊了些。
不想和陌生人多说什么,我拉着萧凤仪匆匆走开。
再往后,街上再热闹,我也不觉得多开心。
「怎么了?」萧凤仪看出我不悦,「不是去买枣糕?枣糕呢。」
「枣糕,卖完了。」我扯了谎。
萧凤仪没说话,片刻后,他扯过旁边摊上的青纱帷帽,往我头上一扣,又从发上拔了根金钗,丢到那摊位上。
紧跟着,将我拦腰抱起。
「公主!」我毫无防备,失声惊呼。
萧凤仪步履极快,绕过人群,转了个弯,公主府的鸾驾早已停在路边。
太医随侍待命。
「驸马是哪里不舒服吗?」
车驾上,太医边诊脉边问。
「没有不舒服,挺好的。」我敷衍回答。
回程路上,我状似无意地问:「刚刚同你讲话的人,都说了些什么?」
「刚刚?」萧凤仪不以为意,「你是说,裴璟?」
「他说了他叫什么?」姓裴呀……
「嗯。」萧凤仪意味深长道,「本宫记住他了。」
「哦。」
我将袖中的小麻布袋,纳回了掌中,牢牢地握住。
21
萧凤仪做事随心所欲,没有任何道理可言。
他不高兴了,便祸害政局,他高兴了,便从宽处理。
但经此一役,杜太尉为首的北派,蛰伏安分了许多,不敢再与萧凤仪硬碰硬。
六部尖锐的矛盾多少得以缓解。
这局面,我本该是最高兴的人,然而高兴的成分……倒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多。
「煜衡,煜衡?」
符钰连着叫了我好几声,见我终于抬头看他,他叹着气说:
「知道你不舒服,可这也是没办法,江山代有才人出,你还是宽心些好。」
符钰有段时间不来我这里,今天忽然就来了。
开门见山地对我说,最近又出了一个青年才俊。
据说在算学上很有造诣,虽不像我一样连中三元,但声望极高,妥妥是剑指明年春闱头名的架势。
「当年你名动帝都,挫败天下学子,如今旁的人压在你头上,你也得认。
「何况那裴璟又是河东裴氏,氏族门阀出身,真真的天之骄子呢……」
等等。
算盘珠子啪地一声弹动。
这世上重名的人多,但符钰口中,那天之骄子的裴璟……
几乎不需要佐证,我可以肯定,那夜遇见的人就是符钰口中,这要压在我头上的天之骄子。
符钰再说什么,我都听不下去。
快到正午时,吏部的人送公文来,要我审批后交送内阁。
我本来只该负责审批,交付这种事,给底下跑腿的小吏做就行。
但——
抱着那叠公文,我默不作声地往内阁走。
刚到议事厅,就听见里面传出来的闲谈声。
「夫人最近忒是啰嗦,说我年纪大了,要我少喝些酒,免得中风。」
「夫人千叮咛万嘱咐,要我多穿衣裳,免得着凉。」
「夫人要我少熬夜,免得猝死。」
只听「呵」的一声,萧凤仪清冷嘲弄的嗓音蓦地响起。
「驸马要本宫少杀人,免得遭报应。」
众人:「……啊?」
我一整个大无语,连忙让人通传。
里面的官员很快鱼贯走出,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我,表情一个赛一个地无语。
「驸马。」
门里传出萧凤仪的声音:「进来。」
我硬着头皮走进去,叹了口气:
「公主,你那话——有必要说吗?」
萧凤仪懒洋洋地撑着下巴:「他们在本宫面前炫耀,本宫自然不能输给他们。」
「……可臣觉得,你也没赢啊。」
我这么说着,将公文放在他案几上。
萧凤仪只睨了一眼:「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,也值得驸马亲自来一趟?」
「户部正好没闲人,臣才……」
萧凤仪不说话,就笑吟吟看我。
我干巴巴道:「公文臣送到了,臣要回去了。」
嘴上说走,脚下不动,主打一个各管各的。
萧凤仪难得良善了一回,看破不说破。
将我按在主位长椅上,迫使我蜷缩躺下,头不得不枕在他腿上。
于礼不合,这怎么行,太过荒唐……诸如此类的话,说了也白说。
易辞递过来一条皮毛大氅,萧凤仪接了盖在我身上。
我从大氅里探出手,轻扯着他腰下并不精致的荷包。
「臣近些天总是困乏,精力不济,算起账来也不如先前利落。」
「无妨,都是些孕期症状,等你生产后会恢复的。」萧凤仪说。
「倘若不能恢复呢?」我低声问,「倘若臣就此陨落,泯然众人,而新人辈出,远胜于臣,比如裴璟,听说他算学很好,公主对他似乎也另眼相看,臣觉得……觉得——」
萧凤仪似乎察觉到什么,声音愉快异常:「觉得如何?」
觉得心中有些堵得慌。
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种感觉,但我出于算学的逻辑推演。
得出了一个结论。
「臣觉得,自己很不君子。」
萧凤仪眼眸一亮:「哦?」
我抬眸看向他,认真道:
「君子之道,海纳百川。
「裴璟既然有才学,臣该很是高兴,国之栋梁越多越好,可臣非但不觉得高兴,反而有种抓心挠肺的纠结感——
「由此可见,臣不是青竹君子,臣是心胸狭窄的小人啊公主!」
萧凤仪忽地笑了起来。
边笑,边捏我的脸颊:
「傻驸马,书呆子,枉你三元及第,一身学识,怎么连吃醋都不懂?」
我怔愣住了。
萧凤仪笑意遍布眼底:「本宫从未想过,你竟也会吃醋,还是吃那样一个人的醋,且不说本宫与他都是男子,即便本宫是女子,也绝不会看上裴璟这个人。」
「看不上还对他笑。」我下意识嘟囔。
「对他笑,是觉得他可笑。」
萧凤仪笑声微凉:「那晚,他认出了本宫,却装作不认识,在本宫面前卖弄自己。
「本宫不喜欢太蠢的玩物,像他这种,有点萤火才华,又自诩聪慧的,打击压迫,事事构陷,看他悲愤,看他颓然。
「等他郁郁不得志,愤世又嫉俗时,再给他一击,逼他自戕……」
「公主!」
我连忙道:「人才不易,且饶且放过!」
为了让萧凤仪放过裴璟,我不得不顺着他的意思。
把「我吃醋了」这句话,来来回回说了三遍。
这还不算,每说一遍,要亲他一下。
我耳朵根滚烫发热,在他左右脸上各亲了一下。
最后一吻时,被他捏住了下巴。
他凑近了,鼻尖蹭了蹭我的鼻尖,低声含笑:「再说一遍。」
我心跳得厉害,咚咚作响,颤着声音说:「臣……臣,吃,吃——」
柔嫩的红唇封住了未说出口的话。
22
那日之后,萧凤仪变得肆无忌惮。
要亲便亲,要抱便抱。
软榻被他丢出房去,我这个当驸马的,终于睡在长公主的床上。
同床共枕,该发生的必然会发生。
顾忌着我有身孕,除了
《朝朝小路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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